Ingenuas didicisse fideliter artes,
Emollit mores, nec sinit esse feros. (Ovid)
“忠实地修习自由艺术可以使人的性格变得仁慈，让其不再残酷野蛮。”
此前在网上看到有人说感觉自己读书越多，越感到自己没有人情味。我觉得这是个非常有趣的话题。宽泛地讲，我认为读书之所以能够造成一些读书者的人情味缺失，原因有二。其一在于一种浅薄的傲慢，认为读了几本书，有了一些知识，就变得了不起，就可以肆意看不起别人。殊不知这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心态。真正的知识渊博者，心态一定是谦逊的，因为他知道自己虽然懂得多，但其所学在知识的汪洋里也不过只是一瓢水而已；更因为他知道，知识多种多样，每个人也都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这并不是几本书就能贬低或否定的。其二在于读书不慎，没有选对真正应该读的书。第一点没有太多可谈的，这篇文章我主要谈一谈第二点。
假若过于理性而缺乏人性的书看多了，就会越来越缺乏人情味。很多政治经济学类的书籍就符合理性有余，而人性不足的定义。
人只有通过与有血有肉的人接触，或是通过书籍或其它介质细致的描述，在想象中与有血有肉的人接触，才会产生亲近感与同情心。但上述书籍最重要的特点之一，就是把人高度抽象化。在这些书中，我们看不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只能看到对一大群人的不准确的高度概括，和一个简单的数字。这些内容完全不能引起我们内心的任何共鸣，只会让我们在"大义"，"大道理"面前更偏向于选择泯灭人性。

  Thomas Malthus, the author of An Essay on the Principle of Population
比如说，我们读了Thomas Malthus的人口论，可能会觉得这群穷得叮当响还生很多小孩儿的人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但当我们真的来到乡下，看到无助的母亲和挨饿的孩子的时候，只要我们还有良知，便会悲天悯人起来，再不会对Malthus给出的"对社会有利"的残暴解决方法有很大的热忱。比如说，我们读了Jeremy Bentham的功利主义哲学思想，可能会对"为社会上最多数的人谋取最大的利益"这一主张印象深刻，并且衷心支持削减社会慈善的行为，因为这样可以减轻贫困而懒惰的社会的累赘对社会整体的影响;但当我们放下书本，走到街上，与穷困潦倒的人聊天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他们才不是书上所描述的那类让人厌恶的社会的蛀虫，而是和我们一样的，有优点也有弱点，既善良又卑鄙的人。比如说，我们读到一些推崇自由经济的书籍，可能会像19世纪中叶满脑子都是类似的概念的许多英国政治家们一样，觉得让市场决定一切才能带来最大利益，因此即使是面临大灾祸，比如爱尔兰的大饥荒，也不能破坏了这个原则，也不能运送粮食去赈灾，而是要把主动权留给市场;但是如果我们能够穿越到那时候的爱尔兰，看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看到一群瘦骨嶙峋的人在前往码头的路上走着或爬着，有的吃力地登上了船，有的死在了半路上，看到一批批绝望而无奈的人从此背景离乡，指望着在大洋比岸的新国度寻找生存之道，恐怕我们中没有人会再为当时的自由经济思潮大声叫好了。
所以说有些很有理有据，内容中到处都是大概念的书籍，本质上是很可怕的。它们看起来很美，因为它们看似把复杂的社会问题变简单了;在这个时代它们更是倍受欢迎，因为这是一个数据为王的时代。但是这些书的立足点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它们的出发点永远是某些抽象的理性原则，追求的永远是某些数字的最大化。然而理性并不应该成为我们所追求的最终目的，它只应该是我们可以用来追求人性的工具。理性与人性本身就是有很多矛盾的两个概念，理性讲多了，自然很多人性就没有了。

Jeremy Bentham, the archpriest of modern utilitarianism
Jonathan Swift的讽刺短文A Modest Proposal，其实就很好地勾勒出了一个充满了理性，但却因此而极度残忍的形象。一开篇读者发现笔者忧国忧民，想要为国分担爱尔兰的贫困问题;之后作者越读越发现笔者头脑清晰，罗列了各种数据，进行了非常合理的分析;再往后读者才会发现，原来笔者是一位非常没有人性的绅士，居然为了能够让数据变得好看，让爱尔兰的穷人们从数字上看来活得体面一些，而提出按照一定比例把爱尔兰穷人家的婴儿当作食品出售的荒诞观点。当然A Modest Proposal本身就是一篇正话反说的极具讽刺意义的作品，控诉英格兰对于爱尔兰人的剥削与压榨，和在爱尔兰的行政不作为;但是作者笔下这位满脑子理性但视人性为无物的荒唐提议者，难道不正是现今社会中很多人的夸大版本吗?

A modest proposal to feed infants for lavish feasts
如果想唤醒人性的话，我认为最重要的就是要做到那句贯穿西方哲学史的经典的话:Nosce te ipsum，认识你自己。只有先认识了自己，才能推己及人，更好地认识别人，了解人性中特殊与普遍的一些东西。每个人都有诸多的性格缺点，不当行为与不端想法，只有先认识到自己的丑陋与无耻，才能包容别人的弱点，才能意识到别人优点的可贵。若能做到这些，那还怎能不时刻都怀有一颗仁慈之心呢?
阅读优秀的文学作品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必要的，因为通过它们我们可以变成更富有人情味的人；这也是它们于我们最宝贵的价值所在。玄学家们的无端叵测与政治经济学家们的粗放概括，摒除了绝大部分人性方面的因素；文学名著则正好相反，它们之所以能历经不同的历史时期被时代传颂，正是因为它们抓住了人类社会万变中的不变物，也就是人性本身。伟大的文学作品对人性中的细微之处进行生动而准确的临摹，进行鞭辟入里的分析，从而让读者感同身受，在他们的心中催生出认同与同情之感。这样的人自然便不会生硬而冷漠。缺少人情味的本质在于不知人与不自知：不知道人本身是一种缺陷很多，但也很可爱的生命，因此冷眼看人；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混账东西，因此严于律人。好的文学作品，无疑是治愈这种愚昧的良药。
西方世界的许多散文(essays)，便是帮助我们认识这世界，认识人性的极好途径。当一个人读过Michel de Montaigne在自己开山立派的散文里对于自己随意但深刻的剖析[1]，当一个人读过Joseph Addison和Richard Steele在一系列periodical essays中对人们诸多不好的行为诙谐风趣的嘲讽，当一个人读过William Hazlitt在滔滔不绝但炫丽精彩的长篇大论里对人性中的诸多矛盾与荒谬之处的绝妙描述与准确分析，他便会充分地理解Alexander Pope这两句诗的深刻内涵:
"Placed on this isthmus of a middle state,
A being darkly wise, and rudely great."
他会似古希腊著名的狂笑哲学家(the laughing philosopher)Democritus一般[2]，笑着批判这时间的荒谬事,"ridendo castigat mores"；但他的语言不会有丝毫的恶毒之意，他的态度也不会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颐指气使，因为他清楚，他自己亦不过是这做着各种荒谬事的荒谬的人群中的荒谬一员罢了。

                            Democritus the Laughing Philosopher
最好的戏剧和小说，尤其是带有悲剧色彩的种类，则可以通过悲怆的情节与能极强烈的触及人内心的沉重刻画，在读者的内心中激起悲天悯人的情怀，从而让他们成为更有人情味的，更好的人。没有人在读过King Lear之后不会被一种弥漫的悲恸之情感染，也没有人在读过the Duchess of Malfi中这段忧郁，懊丧，恍若隔世的沉思之后不会体会到巨大的感伤：
BOSOLA. Fix your eye here.
FERDINAND. Constantly.
BOSOLA. Do you not weep?
Other sins only speak; murder shrieks out.
The element of water moistens the earth,
But blood flies upwards and bedews the heavens.
FERDINAND. Cover her face; mine eyes dazzle: she died young.
BOSOLA. I think not so; her infelicity
Seem'd to have years too many.
FERDINAND. She and I were twins;
And should I die this instant, I had liv'd
Her time to a minute.
而充满想象力的诗歌，则用对美好天马行空般的刻画，让人的心灵为之变得柔软，让人的思绪随之翩翩起舞。读者的心境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感染；世间之精彩会映入其眼帘，人性之光辉会照至其心底。Edmund Spenser的Faerie Queen中描绘的意境让人陶醉；谁人在读过John Milton在Paradise Lost中对夏娃的描写之后，还能保持心绪的波澜不惊，还能不陷于无尽的遐想？
即便是严肃的moralistic writings，只要能够不是一味地弘扬大道理，而是通过对人的悲欢离合的准确临摹来影响读者，便更容易成功地感化他们。我本人一点儿都不信基督教，但即使如此，我每当阅读Jeremy Taylor的Holy Living and Holy Dying之时，也会深感自己的灵魂受到了洗涤；每当我阅读到圣经中"Whether he be a sinner or no, I know not; but whereas I was blind, now I see"的典故之时，我的眼中都会噙满泪花[3]。
当一个人所读的书中，真正地把抽象的人格具象化，人性化，自然化，把人作为一个个个体展现在他的面前，那么他的内心便很难不受到感化。
“And let me wring your heart; for so I shall,
If it be made of penetrable stuff,
If damned custom have not brass'd it so
That it is proof and bulwark against sense.”
我亦曾长时间地为宏伟壮丽的理论，波澜壮阔的修辞所深深地折服，并且一度中二地相信，世界终究将会是我们的。但逐渐地，我开始意识到，我们不过都是一个个平凡人，而且对于我们来说，相比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空洞无物的愿景而付出，怡然自得的安逸生活才是我们真正应该追寻的东西。过去我也曾为"Liberty, Equality, Fraternity"这样的口号振奋，但后来我却开始鄙夷这样的概念带来的满目疮痍和血流成河，转而开始欣赏在饥寒交迫中坚持"They also serve who only stand and wait"这样的心态的高尚品格[4]；过去我也曾坚信"dulce et decorum pro patria mori",但现在我却认为Falstaff的"What is honour?"[5]是我读过的最好的道德说教。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哪儿来的那么多大道理呢？

               "Here comes the lank lean, here comes the bare bone."
Notes:
[1] "Essay"一词来源于法语中的"essai"，原意为试探，尝试。现在essay在英语中仍有尝试(v./n.)的意思，但更常用的是与其同源但不同拼法的assay一词。
在漫长的中世纪，古希腊古罗马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长期被宗教迷信迫害与压制，以至于人们勤于将自己的聪明才智耗费在参悟上苍这件事上，而几乎忘记了钻研与认识自己的内心。正因如此，当歌颂爱情美好的彼得拉克的十四行诗横空出世之后，引得在此后数个世纪中欧洲各国文人墨客竞相效仿，尽管这些诗歌模式化得在现代人看来颇有些乏味可笑；相较之前在文学世界中占主流的苍白的道德说教与枯燥的宗教理论辩论，这样描绘人之本性的作品，虽然距写实仍有不小差距，但也可谓是天籁之音了。
Michel de Montaigne的Essais，正是文艺复兴时期这一西方重塑人文主义的伟大时代的里程碑之一。与前人不同，Montaigne不再仰望着星空，对臆想出的神明做着无端又无用的推测，也不再双眼紧盯着中世纪学者们的理论，并在此玄乎其玄的学问的基础之上继续进行智慧但荒谬的发展；他勇敢地直面自己的内心，对其进行最坦诚，也最深刻的剖析，并把所得的结果不假粉饰地展示给世人。Alexander Pope笔下最著名的两行诗，用来形容他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Know then thyself, presume not God to scan,
The proper study of mankind is man.
Pope本人便非常推崇Montaigne的散文，在他的另一首诗中他也准确地描述出了其文章平实率真的特点：
I love to pour out all myself as plain
As downright Shippen, or as old Montaigne
Montaigne对西方文化贡献最大的一点，就是向一辈又一辈的读者展示，人的内心之丰富充实，思想之多样易变，性格之繁杂难测，本身便是非常深奥的课题；人对自己的内在的研究，当于对大自然的探索并行。莎士比亚自其Julius Caesar这部剧中开始出现，并在其脍炙人口的几大最著名的名篇中登峰造极的独白这一深刻剖析剧中角色内心感受的春秋笔法，便很有可能是受到读John Florio经典的英文翻译版的Montaigne的散文的影响的结果。
[2] 在George Chapman的戏剧The Revenge of Bussy D’Ambois中，主人公Clermont D’Ambois有一席话很精辟生动地写出了Democritus “the Laughing Philosopher”的哲学态度：
The splenative philosopher, that ever
Laught at them all, were worthy the enstaging.
All objects, were they ne'er so full of teares,
He so conceited that he could distill thence
Matter that still fed his ridiculous humour.
Heard he a lawyer, never so vehement pleading,
Hee stood and laught. Heard hee a trades-man swearing,
Never so thriftily selling of his wares,
He stood and laught. Heard hee an holy brother,
For hollow ostentation, at his prayers
Ne'er so impetuously, hee stood and laught.
Saw hee a great man never so insulting,
Severely inflicting, gravely giving lawes,
Not for their good, but his, hee stood and laught.
Saw hee a youthfull widow
Never so weeping, wringing of her hands
For her lost lord, still the philosopher laught.
Now whether hee suppos'd all these presentments
Were onely maskeries, and wore false faces,
Or else were simply vaine, I take no care;
But still hee laught, how grave soere they were.
[3] John 9:25 (KJV)
[4] [MC讲诗歌]静立等待的人，亦在侍奉上帝(1)
[5] FALSTAFF  ‘Tis not due yet, I would be loath to pay him before his day. What need I be so forward with him that calls not on me? Well, ‘tis no matter; honour pricks me on. Yea, but how if honour prick me off when I come on? How then? Can honour set-to a leg? No. Or an arm? No. Or take away the grief of a wound? No. Honour hath no skill in surgery, then? No. What is honour? A word. What is in that word ‘honour’? What is that ‘honour’? Air. A trim reckoning! Who hath it? He that died o’ Wednesday. Doth he feel it? No. Doth he hear it? No. ‘Tis insensible then? Yea, to the dead. But will it not live with the living? No. Why? Detraction will not suffer it. Therefore I’ll none of it. Honour is a mere scutcheon. And so ends my catechism.
                                            
                                                          Shakespeare, 1 Henry IV, v.i.
法斯塔夫   现在还没有到时间呢，我痛恨还未到时间就去死。我不需要在他(上帝)没有召唤我的时候就准备好去见他啊。这都不是事儿；荣誉选择我去死。是的，但如果荣誉在我去找它的时候又不让我去死了呢？然后该当如何？荣誉能修好一条腿吗？不能。一条胳膊呢？不能。他能带走受伤的伤痛吗？不能。那荣誉也不会做手术？不会。什么是荣誉？一个词而已。“荣誉”这个词里有什么？什么是“荣誉”？空气。一个很好的总结！谁拥有荣誉？周三死的那个人。他能感觉到它吗？不能。他能听到它吗？不能。那荣誉就是不能被感知了？是的，对于死人来说。但它不能与活着的人并存吗？不能。为什么？诽谤不能容忍它。因此我才不要荣誉。荣誉只是装点葬礼的盾牌。我的自问自答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