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她不再是个过客
 徐璐终于在公司附近找到一间便宜的房子。
那是一套两居室，房东是个老太太，独居，空出一个房间，因为要求苛刻，所以一直没租出去。
中介敲了半天门，老太太才探出半个身子，冷着脸，上下打量徐璐。
徐璐忍着不自在，等她看够了，笑着问好：“阿姨，您好，我叫徐璐，是来看房子的。”
老太太“哦”了一声，让出一条道。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出租的那一间向阳，窗台上摆着一排盆栽，家具都是老式的，让徐璐想起小时候住过的姥姥家，特别有亲切感。
所以，她决定租下来。
  
签合同的时候，老太太提出各种要求，有点像童话里的那个“巫婆”。
“小徐，我跟你讲哦，我租房子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找个伴，所以房租要得很低，当然了，你在我这里住，就要守我的规矩。”
徐璐点点头。
“你不能带男孩子回来，最好也不要带朋友来，太吵闹我受不了；厨房和卫生间用完要收拾干净；房间不要搞得太乱，以后你不住了我还得租给别人。”
徐璐皱着眉点点头：“阿姨，放心吧，我会守您的这些规矩。”
  
住进来的第二天，徐璐就发现，老太太对自己一点都不放心。
那天晚上，徐璐正在敷面膜，老太太来敲门。
她把门打开，老太太看到她的脸，吓了一跳，拎着的水壶差点扔了，徐璐差点笑出声，赶紧把面膜卸了。
老太太对着房间里瞄了一圈，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来给花浇点水，你别装神弄鬼的吓唬我。”
她一边浇水，一边四下瞅，问：“你不要往墙上贴挂钩，也不要钉钉子，柜子不够用跟我说。”
徐璐连连应允。
接着，她又瞥见徐璐的垃圾桶，关照道：“垃圾桶记得一天清理一次，不然容易招蟑螂。”
徐璐嗯嗯答应。
老太太临出门前，看到了徐璐的电吹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还是没憋住：“小徐，吹风筒能不用就不要用了，很费电的，咱俩一起住，水电不好分，我就包你的水电，但是你要省着点用。”
徐璐一直在忍耐，等到老太太离开，心里实在郁闷，打电话给朋友吐槽。
朋友安慰她：“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看在房租便宜、离公司近、干净安全的份上，就忍了吧。”
 
经过这件事，徐璐尽量与老太太保持距离，反正就是房东与房客的合约关系，没必要浪费感情。
徐璐那时还不知道，老太太有个女儿。
周五晚上，徐璐下班回家，在楼道里就听到吵架声。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一个茶杯飞到脚下，摔得粉碎。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门口冲着她哭喊：“妈，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才求到您头上，您帮帮我、帮帮您的外孙女吧！”
老太太果断挥挥手：“你走！你走吧！卖房子的事你想都别想！赶紧走！”
  
女儿被赶走后，老太太坐在床沿上，面向窗户，肩膀微微抖动着。
徐璐想起先前的那些防备，本想假装没看见，可终究心有不忍，于是，她走房门口，问了句：“阿姨，您没事吧？”
老太太转过头，与以往的冷漠强硬不同，抹了把脸上的泪，看着她说：“我没事。”
徐璐正要走，老太太喊住她，用乞求的口气问：“小徐，你能进来陪我说说话吗？”
徐璐颇感意外。
这还是自打住进来，她第一次进老太太的房间。
  
那天晚上，老太太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冷冰冰的，两人话家常到十点多。
聊得多了，横亘在陌生与熟悉之间的隔阂好像无声消弭了。
徐璐这才发现，老太太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刻薄。
也许，是因为独居久了，生活不易，她才故意给自己罩上一个保护壳吧！
徐璐问过老太太这样一个问题：“阿姨，您怎么不和小区里别的阿姨一起出去溜达啊？”
老太太撇了撇嘴：“我早晚不出门，不想和你们这些上班上学的挤公交；我也不去听保健品讲座，害怕被骗钱；我这人又好静，不喜欢跳广场舞，你说说看，我上哪找伴？”
徐璐被逗乐了，回屋后细细品味这番话，感觉她也算是有个性的可爱老太太。
 
徐路和老太太越走越近。
此后，她每天回去，推开门，总能看见玄关亮着灯，那是老太太特意给自己留的。
再后来，有好多次，她开门时都看见老太太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等她回家。
有段时间，徐璐工作特别不顺，业绩好的时候，处处受老员工的排挤；业绩不好的时候，又天天被上司骂。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徐璐又把一个单子谈飞了，经理甚至给她下了完不成业绩就打包走人的通牒。
徐璐的心情特别不好，从公司步行回去，途中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祝福电话。
为了不让妈妈担心，她向来报喜不报忧，可挂了电话，看着陌生的城市、温暖的灯火、冷漠的人群，忍不住哭了。
 
徐璐想家了。
大学毕业后，她原本可以留在家乡小镇，找一份安逸的工作，平淡度日。
可她不甘心，总觉得应该趁着年轻的时候冲一冲，不想让自己有遗憾。
外面的世界比她想象得精彩，也比她想象得更残酷，无数个累到筋疲力尽的夜晚，她都要脱掉高跟鞋，光着酸麻的脚走出地铁站。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徐璐才回到住处，她推开门，发现老太太就站在门口，露出一脸焦急的神情。
老太太关切地问：“小徐，你这是去哪里了？我打你电话也不接，你真的吓死阿姨了！”
徐璐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拖着哭腔说：“我手机调静音了，没听见，今天加班了，所以才回来晚了，忘了告诉你，不好意思啊。”
老太太摆摆手：“没事没事，你安全回来就行，你快进屋、洗手，我给你煮了面。”
煮面？
老太太笑了，眼睛弯成一个小月牙的形状：“今天是你生日，你租房子的时候给我留了身份证复印件，我都记着呢；好了，你快去洗手，我给你端面！”
 
很快，老太太端着一个大青花瓷碗出来，送到徐璐的房间：“你快趁热吃，都吃光，吃饱了不想家。”
徐璐捧着碗，热气氤氲中，湿了眼眶，她使劲儿低着头，吸着鼻子，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老太太没发现，轻轻捅了捅徐璐：“你快趁热吃啊！”
徐璐擦干眼泪吃面，一筷子下去，捅到什么硬硬的东西，她翻了翻，发现碗底还卧着两只荷包蛋。
看着那两只荷包蛋，徐璐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老太太吓坏了，一边找纸抽给徐璐擦泪，一边劝慰：“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在单位受委屈了？阿姨告诉你，为了工作上的事情，不值当，实在不顺心，咱就辞了找新的；快吃面，快吃面，过生日不能哭的！”
徐璐使劲点着头，大口吃面。
这碗面，她是和着泪水吃下去的，明明是苦的，但她却觉得，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
  
自那天以后，徐璐和老太太的隔阂彻底消除，相处起来更像祖孙俩。
老太太的饭桌上，就这样多了一双筷子。
徐璐给她伙食费，她不要，没办法，徐璐只好经常把米面粮油蔬菜瓜果搬进老太太的厨房里。
有一天，两人正在吃饭，老太太的女儿打来电话。
老太太面色凝重，听完那端的话，只回了句：“我还是那句话，这房子，不能卖。”
  
挂了电话后，老太太就没心思吃饭了。
徐璐把她放下的筷子又递上来：“阿姨，您和我说说吧。”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我命不好，男人早早死了，我辛辛苦苦把她养大，供她读书，她却不听话，毕业就结婚，还找了个不上进的混子，每天就知道赌；这不，孩子要考学，用钱的地方多，她撑不住了，就来打我的主意，想让我把这个老房子卖了换小房子，用差价帮她养孩子；唉，作孽啊！养了个这么不争气的女儿！”
徐璐默不作声地听着，不知该如何安慰。
老太太接着说：“不是我不愿意帮她，我死了，这房子也迟早是她的；我就是害怕，把房子卖了，把钱给了她，那个混子也会想办法弄走；我让她离婚，她就是不离，这套房子，是我留给她的最后一条退路啊，怎么能卖！”
  
那段时间，老太太整日心事重重，唉声叹气，换季降温的时候，她得了胃肠感冒，病倒了。
徐璐将老太太送到医院，不敢含糊，打电话通知了她女儿。
很快，老太太的女儿来到医院，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徐璐看得出来，她心里还是有怨气的。
办住院手续的时候，徐璐把老太太的良苦用心全部告诉了她女儿。
徐璐说：“姐，阿姨不是不想帮你，是害怕你被算计；这天底下，哪有当妈的看见女儿受苦不想管的呢？”
老太太女儿听了徐璐的话，眼圈红了，说：“谢谢你，平时没少照顾我妈；其实，我不生她的气，我是生自己的气，是我太没用了，可能我能怎么办呢？如果我离婚了，孩子就成了单亲的孩子，我怕影响她啊！”
  
这是别人的家事，徐璐本不想多言，但一想到老太太对自己的好，便忍不住说：“姐，不瞒你说，我也是单亲的孩子，我有一个外遇的爸爸，当年是我主动让妈妈跟他离婚的，这样的环境我也慢慢适应了。”
老太太的女儿看着徐璐，终是没说什么。
两个人回到病房，老太太已经开始输液了，她看见女儿进来，顿时把脸拉下来。
没想到，老太太的女儿没有再提房子的事，而是关怀地问：“妈，您想吃点什么？我给您买碗粥吧！”
徐璐见状，赶紧说：“姐，我去买，你陪着阿姨说说话。”
走出病房，徐璐的心里，忽然充满了牵挂感和幸福感。
她现在觉得，自己与这座城市，有了某种扯不断的关系。
  
老太太出院后不久，徐璐得知，她的女儿已经在起诉离婚了。
老太太提起这件事，又感激又心疼地对徐璐说：“阿姨都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你真是个好孩子；我那个女儿啊，总算是想明白了，这搭进去半辈子，总比搭进去一辈子要好啊！”
与此同时，徐璐的公司准备搬迁到郊区，她也要搬走了。
那天晚上，老太太在洗碗，徐璐告诉她要搬走的事情。
老太太听完后如释负重，说道：“实话跟你说，等离婚手续办完，我女儿和外孙女就要搬回来住了，我正愁怎么跟你说呢……”
徐璐上前抱住老太太，开玩笑地说：“你看我多知趣，你们母女和好，我马上就给她们腾地方了！”
老太太拍打着她的胳膊，说：“那你休息的时候，经常回来看看，坐环线，也不算远，我给你包饺子吃。”
徐璐说好。
“你岁数也不小了，该处对象了，不过啊，得注意分寸；你们小年轻的就知道找感觉，那可不行，主要看人品，条件也重要，贫贱夫妻百事哀；阿姨跟你说的都是经验之谈，你别不当回事。”
徐璐使劲儿点头，趴在老太太的肩膀上，喉头一酸，哭了。
  
徐璐还记得第一天搬进这间屋子的情景，她们彼此防备着，老太太让她不要装神弄鬼，她揭开面膜，差点笑出声。
现在，要分别了，才发现如此伤感。
妈妈常对她说，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
现在，她想告诉妈妈，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处出来的，是我心换你心的真诚。
搬家那天，老太太和女儿一起送她到小区门口。
载着她的出租车驶出很远，徐璐回头去看，发现老太太和女儿仍站在那里遥望。
那一瞬间，她真正喜欢上这座城市，她要在这里成长，慢慢变得强大，融入这里。
因为在这里，她不再是没有亲人的过客；因为在这里，她曾经有过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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