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登者》的上映，
昭示了中国人不让寸土的意志和决心，
同时也翻开了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翻开了一个身体残缺的老人，
为了征服珠峰锲而不舍的燃情岁月。
来源：拾遗
作者：我是侠

1
夏伯渝70岁了。
他是七月生的人，
比新中国成立还“大”两个多月。
今年9月初，
他参加了央视《开学第一课》的分享。
他的小腿已经没了44年了，
膝盖以下，全靠义肢支撑；
但他腰杆挺直，手脚利索，声音洪亮，
没有一点老态的痕迹。
他一上台，没有从自己的故事讲起，
而是将话题引到了一个梯子：
“它是非常普通的一个梯子，
但是它安在了珠峰北坡，
一个8600米高、90度绝壁，号称‘第二台阶’的地方。”
为什么要从这个梯子说起？
“因为它是我们1975年攀登珠峰的时候背上去的，它已经让1300多人顺利登上珠峰。”
1975年，他还不是个残疾人。
2
1975年春天，
夏伯渝第一次听说“登峰”，
“在这之前，我一直在青海体校踢足球，
我不知道登峰是怎么回事。”
一年前，青海省进行运动员选拔，
选拔项目含有免费体检，
夏伯渝就参加了，并顺利通过选拔。
“这是初次选拔，
后来北京又在我们当中进行再次选拔，
我又被选上了，我这才知道，
我们是要选去登珠穆朗玛峰。”
1960年，突击队员王富洲等人，
曾首次登上珠穆朗玛峰，
但由于登峰证据丢失，国际上并不承认。
国家就下达了二次登峰任务：
珠峰上面必须有中国国旗。
阴差阳错成为登峰队员的夏伯渝，
被分在顶峰突击队。
在经过三个多月的专业训练后，
1975年5月，
他和其它20多名突击队员准备登顶了。
出发前，政委王富洲给了夏伯渝一个梯子：
“你一定要把梯子架在‘第二台阶’上！”
接着，王富洲说了1960年登峰的一件事。
▲ 中国首次登峰突击组成员：王富洲、屈银华、刘连满、贡布 
当年，王富洲和另外三名队员，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了‘第二台阶’。
珠峰峰顶已近在咫尺，
但4米高的悬崖峭壁成了无法攀缘的最后防线。
怎么办？
商量再三，四人决定搭人梯。
“屈银华当时毫不犹豫脱下钉有冰爪的高山靴，
穿着袜子踩在了刘连满肩上，
在冰岩上钉冰锥。
冰锥很滑，穿着袜子站不稳，
屈银华最后把袜子也脱了，
光着脚踩在冰锥上，
继续凿更高处的冰锥。”
4米绝壁，屈银华钉了五个多小时，
十个脚趾头和脚后跟完全冻坏，
后来全部截肢。
听完这席话，夏伯渝紧紧攥住梯子，
心中有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3
突击队总共分为五个组，
每个组四个人，共用一条引路绳，
这叫做“结组绳”。
那时候有个规矩：
为了保护自己和队员的安全，
所有人都不能离开结组绳。
然而登山那天，夏伯渝破规矩了。
“我们组的队长40多岁，
高原反应严重，
再加上体力不如我们，
走到8400多米的地方就不行了，
说不出话来。
他让副队长领队继续前行，
我就在后面照顾他，
等他用报话机联系上营地后，
我就抱着报话机追副队长他们去了。”
这是夏伯渝第一次来珠峰，
珠峰上没有任何路标，
很快，他就迷路了。
“我顺着山脊横切走，越走越不对，
走到最后竟没路了，只有一方岩壁。
我回头看，漫天风雪，
哪儿看得清来时路？”
前后无路，脚下是万丈深渊，
夏伯渝只觉浑身血液凝固了，
趴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
风不大，
但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是暴风雪。
“我不能等死，我就仔细观察环境。
我看见岩壁上有个裂缝，
手能伸进去，脚也能卡住。”
夏伯渝就用登山靴和冰爪，
一点一点往上试探、挪动，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汗水都已结冰，
一片山脊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两个队友的身影也进入了视线。
与队友汇合后，
他们经过一番攀爬，
终于来到海拔8600米高的营地。
“到营地后，天气变得异常恶劣。
我们一个个精疲力尽，
食物吃光了，氧气给养也耗尽了，
带来的报话机也没电了，
联系不上大本营，
负责下达指令的政委邬宗岳也迟迟没赶上来。”
他们在这里待了两天三夜，
如同被世界遗弃。
▲ 营地帐篷 
没吃没喝，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有人终于受不了了，
“人们陆陆续续下撤，
最后副队长也下令下撤。”
多可惜啊！望着就在眼前的峰顶，
夏伯渝的心有不甘只得化作无可奈何。
下撤到8200米高度的时候，
他们碰上了另一只突击队。
突击队带来了袋装风干牛肉，
带来了继续登顶的情报。
“我摇摇头告诉他们，
这个吃不了，根本咽不下去。
没有吃的，就登不上去。
他们有的跟着下撤了，
有的继续去到8600米的营地观察。”
他把梯子交给了去往上游营地的人，
然后继续下撤。
走到接近7600米高度营地的时候，
他们都走不动了，就坐地休息。
“其中有个队员实在不行了，
就把背包解开。
等站起来的时候，
背包被风刮下了悬崖。
背包里面有睡袋，
这就意味着到了7600米的营地，
他没办法睡觉。”
到营地后，其他队员因为体力透支，
很快进入睡眠。
那个丢掉睡袋的队友，
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呼吸也开始不均匀。”
夏伯渝于心不忍，
就将自己的睡袋给了那名队员，
“我在登山队有个外号叫‘火神爷’，不怕冷，
我什么也没脱地在帐篷睡了一宿，
当晚除了感觉小腿有点刺痛，
其它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其他队员在营地休息，
夏伯渝只身前往6500米海拔的营地。
一路下来，营地已经可以看见，
“大概只剩几百米就到了，
我的身体突然开始发抖。
前方有一个不到1米宽的冰裂缝，
我像往常一样，
以为步子迈大点就能跨过去。
但我的脚怎么也使不上劲，
身体仿佛被抽空了，
我掉进了裂缝里。”
就在这瞬间，
夏伯渝来不及多想，
拿着冰爪一顿乱挥，
冰爪抓住了裂缝冰缘。
他用冰爪反复往前抓，
终于爬出了裂缝。
他不知用了多久，
才颤颤巍巍地走到营地。
走到营地后，
他还若无其事地给其他人讲述登山遭遇。
他是被队友们送回北京的，
他的腿已完全动不了。
回到北京后，
他才知道父亲已于5月4号去世，
“我5月3号开始突击珠峰，
他们现在才告诉我。”
邬宗岳的遇难消息也传来，
人们在8000米高度的地方发现了他的尸体。
在父亲和政委离世的悲痛中，
医生告诉夏伯渝必须截肢。
但更大的打击，
则是5月27号的新闻：
当天，9名突击队员将梯子架上“第二台阶”，
成功登上珠穆朗玛峰顶峰。
“9个人里应该有一个我。”
这是夏伯渝躺在医院里最深的感受：
那一年，他才26岁，
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纪，
只是因为国家的召唤，
为了去世界的屋顶去看看，
他失去了队友，失去了挚亲，失去了双腿，
耗尽所有一切，
梦想却还是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舍他远去。
看着报上的队友和中国国旗，
他感到兴奋，但更多的是失落：
“我的下半辈子只有轮椅上度过，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4
绝望之际，一名德国的医生带来了转机：
“现在假肢很发达，你配上不仅不会影响生活，登山也没问题。”
那一瞬间，夏伯渝感觉两世为人：
“我一定要再登珠峰。没有脚，也要登！”
假肢手术花了两年多时间，
这期间，夏伯渝在病床上就开始康复训练，
每天在腿上绑5公斤重的沙袋，
进行各种蹬腿动作，43年不曾终止。
▲ 夏伯渝的每日锻炼数据。注：这是2016年的资料，故当时为“坚持四十年”。 
手术期间，为了让骨头长肉，
必须进行多次刮骨。
刮骨的疼痛是难以想象的，
医生建议打麻药。
夏伯渝想也没想就说：
“不打，直接刮！”
“你会受不了的。”
“那也比整体昏昏沉沉动不了的强！”
每次刮完骨，他一下床走动，
眼泪都快痛出来了，
就只为了让自己头脑清醒，
把每天的训练规划坚持下去。
三年后，夏伯渝终于再度站起来了。
“我一夜之间，
从登山运动员成为残疾人，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不想让路人看出来。”
为了保留一名登山人最后的体面，
他在走路上大下功夫，
让人完全看不出他有脚患。
用假肢长时间走路很累，
他就经常骑自行车出门。
“假肢在脚蹬上没有感觉，
有次我蹬空了都不知道，
残肢一下子就戳到地上，
疼的我直打哆嗦。
有人把我扶到马路边上，
过了好长时间才好一点。”
他并不能掩饰自己是残疾人的事实，
他就用更高强度的训练，
用训练带来的伤痛，
麻痹心灵上的创痛。
假肢把新肉上的皮一次次地磨破，
磨破的皮一次次地结痂，
他淌着汗，咬着牙，从未间断。
他的坚持，开始广泛传开，
残奥会向他抛来邀请函，
他和残奥会工作人员建立了深度友好关系。
一名人大毕业的女生经常来探望他，
1983年，他和这名女子结婚了，
并于第二年生下一个男孩。
夏伯渝给儿子取了小名“登登”，
“我希望儿子知道，他父亲是一个有登山梦想的人。”
5
1993年，夏伯渝腿上伤口恶化，
不得不再次截肢。
当时假肢技术也有了很大提高，
不会再像以前那么磨皮磨骨。
夏伯渝以为终于等来了再次登峰的机会，
没想到三年后等来的，
却是淋巴癌的确诊书。
“我对死亡不在乎，
我登山的时候已经几次和死神打过交道。
我只是觉得这几十年的努力白费了。”
嘴上说“不在乎”，
但脸上的失落无法欺骗人。
妻子不想他登上冒险，
但更不愿意他就此消沉：
“你为了你的目标奋斗了几十年了，
不应该这么倒下去。
你应该继续为了你的理想努力拼搏。”
妻子的话，成了他一路挺过来的支柱，
如同之前用锻炼来对抗腿痛，
这次他用锻炼来对抗癌症。
历经四次大手术，
凭着对活下去的向往，
夏伯渝的癌症被控制住了；
十几年的训练，也让他的体力和豪气也回来了。
2008年，北京奥运会，
夏伯渝再度来到珠峰脚下。
他拄着登山杖，踩着没有感觉的假肢，
登上附近遍布碎石和野草的小山。
他望向云端，望向一别33年的珠峰顶端：
“珠峰，我又回来了。你还认得我吗？
我已经老了，可我还有信心，一定会来攀登你的！”
6
脚伤完全康复，癌症也不再复发，
夏伯渝再度开启问鼎群山之旅。
他先后攀登了玉珠峰和慕士塔格峰，
2011年，意大利举行首届残疾人攀岩比赛，
从未进行过攀岩训练的夏伯渝，
一下拿了两块金牌回来。
时间来到2014年，
他的激动难以言喻——
他终于等来第二次攀登珠峰的机会。
他想直接攀登，
“但我的脚是假肢，
脚踩的地方地面平不平，
还有落脚的岩石是不是松动的，
我都不知道的。
等我用腰部感受到的时候，
身体晃动的幅度已经很大了，
光用脚肯定是不能保持平衡。”
于是他就去登了罗布切山——海拔6000多米的山来找感觉。
这次测试很顺利，
当他拄着手杖回到尼泊尔的营地时，
雪崩突然爆发了。
▲ 2014年雪崩  
那是尼泊尔有史以来最大的山难，
“为我开路的16个夏尔巴人，
全部葬身在雪崩之中。”
尼泊尔政府因此取消了当年登峰活动，
上天再次把夏伯渝的登山梦攫走。
7
2015年，不甘心的夏伯渝，
准备第三次登峰。
因为去年的山难，妻子不同意。
夏伯渝说：“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
他来到珠峰脚下，
照例先去攀爬了一座山峰试脚。
测试完毕后，向导说没问题，
夏伯渝就回帐篷准备吃饭。
突然，一个打雷般的声音响彻群峰——
地震爆发了。
▲ 2015尼泊尔地震后的景象  
“我看见我的正前方如同原子弹爆炸的冲击波一样，
滚滚就向我们这儿涌来。”
夏伯渝一个跟头钻进帐篷，
紧紧抓住帐篷杆，
“我就那样等死，我想完了，
珠峰再也登不上去了。”
就这样过了一分钟，
外面逐渐没了动静。
夏伯渝走出来一看，天地之间，
只有被雪掩埋的帐篷残影，
以及漫天的白色。
“那是尼泊尔百年不遇的8.1级大地震，
大地震引发了雪崩。
那一次营地死了28个人，
我们的帐篷刚好在冲击波的尾部，我幸免于难。”
几次死里逃生，
夏伯渝收获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只要我还活着，我还要再来！”
8
2016年，夏伯渝第四次来到珠峰脚下。
出门前，他照例跟妻子说这是“最后一次”。
这次，没有雪崩，也没有地震，
天气一路晴好，
“我们顺利到了8750米，
离登顶就差94米，
从这个高度到顶峰只要一个多小时。”
夏伯渝非常高兴，一脸的笑，
盼了41年，这天终于要来了。
但他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高空风突然刮了起来，冰雪纷飞，
“暴风雪一下子就过来了。”
如果双腿正常，
夏伯渝会毫不犹豫地冲刺这最后94米，
那是多少人的梦啊！
但当他缓缓看向身边的几个夏尔巴人的时候，
他说服自己放弃这个念头。
“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
他们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他们的职业就是帮助像我这样梦想登上珠峰的人实现梦想。
但是我们往往忽略了，他们自己也有梦想。”
在这个高度遭遇暴风雪，
无论是骤降的低温，还是攀登的危险性，
都是致命的。
“我做出了这一生最难的抉择：下撤。”
那天，往下走的时候，
营地的灯光一直在眼前闪烁，
但夏伯渝走啊，走啊，
就是走不到营地。
他不记得这一路的崎岖，
不记得风刀雪剑的锐利，
“我只记得那几个夏尔巴人的眼神。”
后来夏伯渝才听说，
同一时间，有六个人死于那个高度。
夏伯渝当即释怀了：
“人生应该允许拥有遗憾。
遗憾并非就是坏的，它也可以是以退为进的动力。”
9
2018年，夏伯渝的训练更勤了。
妻子看出端倪：
“你是不是又要去登山？”
夏伯渝依旧是那句：
“这是最后一次。”
但这次，他把各种保险、银行存款密码，
甚至水电费都悄悄打给了妻子。
他知道，这或许真是“最后一次”。
妻子没多说什么，
她买了一个银色的葫芦交给夏伯渝，
里头写着：平安归来。
“这次，我把珠峰所有的地段、难度和困难都了解清楚，然后针对这些困难，我进行了一系列训练。”
▲ 夏伯渝2018登峰路线  
或许是老天把浑身解数都使尽了，
2018年5月14日北京时间10时41分，
夏伯渝顺利登顶了。
站在顶峰，放眼望去，
“周围是悬崖峭壁，下面是一片片白云，
底下的雪山在云里冒出一个个白白的小尖儿。
那和我站在香山上是不一样的，
从香山上看下去，底下山都是绿的。”
苦苦等待43年，
夏伯渝本以为自己会激动万分，
以为自己会摆出各种Pose拍照，
以为自己会向全世界呐喊此刻的荣光，
但登顶那一刻，这些想法都没了，
“别人都以为我应该很激动，
其实我没有太激动。
看着眼下的光和景，我想啊，
这就是我40多年来梦寐以求要站上的地方，
今天终于上来了。”
他快速走进大本营，
给妻子拨通了电话：“我上去啦！”
他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他恍然想起，为了自己的梦想，
他亏欠了这个家太多太多。
那一刻，他只想下山后，
“带着爱人自驾游，到处去转转。”
10
下珠峰的半途，暴风雪又来了。
夏伯渝的脸和手严重冻伤，
脚也肿了，假肢一个劲往外掉。
“我把里头那层保暖裤翻上来，
形成一个护膝似的结构，让它套牢假肢。
然后又把底下的裤腿给使劲扎紧，不让假肢掉下去。”
下山后，有人问遍体鳞伤的夏伯渝接下来的打算。
他说：“攀登七大洲最高峰，以及徒步南北极。”
他仍是那个夏伯渝，
那个无法因为家庭而放弃热爱的人。
他说：“我恨珠峰，恨它冻掉了我的双脚。
我也热爱珠峰，爱它是我梦想的原点。”
因为热爱，他用43年来探寻这个世界的绝顶；
因为梦想，他用5次登峰来丈量天与地的距离；
因为追求，他用代替双腿的假肢撑起了跳动的心脏；
因为信念，他那滚烫的血液从未因为风雪而冰凉。
无论身处何地，身居何职，
还是承受重压，遭遇困境，
请保持一份热爱，紧握一份梦想，
心怀一份信念，无畏去追求，
因为那是比珠峰更高的东西。
▲ 乞力马扎罗山 
11
这个月，《攀登者》上映了，
真正的“攀登者”夏伯渝，
也打算前往非洲，
攀登那里的最高山脉——乞力马扎罗。
八十六年前，
海明威去非洲住了一年多以后，
以这座山为背景，
写下了《乞力马扎罗的雪》。
书里有个场景：
主人公哈里在幻觉中被抬上飞机，
在飞机上，哈里看见：
“他目所能及的像整个世界一样壮阔，雄伟高耸，在阳光下白得令人难以置信，正是乞力马扎罗山方形的山顶。”
哈里于是明白了：“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那，也正是他——夏伯渝——要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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