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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10月15日,《蒋经国传》的作者——笔名“江南”的刘宜良,在美国旧金山自宅被杀手杀害,三枪毙命,史称“江南案”)
1984年10月15日,我走进编辑部,即刻获知江南被杀的消息。由旧金山发来的这则新闻,报导了当天早上九点多,江南在大理市自宅被人连开三枪毙命。
江南,本名刘宜良。我来美后曾读过他写的《蒋经国传》,不觉为严谨权威之作。几个月前他来到纽约,他的好友设宴接待,我受邀同席,得缘相识,然无心仪之感。他长我15岁,性情豪爽,说话很多,却无从令人信服,我不自觉会想与他保持距离。
当时有关他的传闻就不少:他是蒋经国政工干校的学生,来美后原想以写《蒋经国传》拿博士学位,后来迫于生计没有如愿,却用了那些未经查证的材料鬻文为生,国府派人劝他修改或打消出版,他要了钱却食言。不只如此,他还打算写《龙云传》、《吴国桢传》,甚至《宋美龄传》,据说都会涉及伤害蒋家形象。另一个对他更不好的说法是指他拿台湾、大陆、美国三方面的钱提供情报,是所谓“三面间谍”。总之,他是一个相当受争议的人。
这些讯息若不知道,那么他的死充其量就是个普通的社会新闻。偏偏只要在美国华人文化圈稍有涉足的人,对他的种切都早有听闻;不过,喜不喜欢他是一回事,再怎么样都不能杀人。人命关天,不是儿戏,这个谋杀案令人嗅得到蹊跷,就更不能等闲视之了。
在当天警方的处理过程中,因作案者逃之夭夭,暂时没有掌握到任何有关凶手的蛛丝马迹,无从做出分析,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讯息。
这个新闻自然使人心生一问:谁要杀他?既是三面谍,三个方面都有可能。但未闻大陆或美方有谁受害于他,明显不喜欢他而且与他有嫌隙的只有台湾,或者说就是蒋家。这个新闻明天一见报,必定众口一词论定:国民党干的政治谋杀!连此刻的《美洲中时》编辑部也几乎人人都抱持这个看法。
这是一个相当不利于台湾方面的特大号政治新闻。
但江南要写的其他传记多半是与上一代蒋家有关的事,对当时的蒋家政权毫无影响。即便《蒋经国传》或跟这一代有关,蒋经国在台已是大权在握,统治基础稳固得很,声望正隆,任凭江南怎么丑化他,也不会伤他半根汗毛,蒋有必要大动干戈派人到美国来杀这么个“无足轻重”的文人吗?如果真的这么做,那是十足不明智。
但看来看去,的确还像是有这个可能,胡涂情报员干胡涂事,古今中外多得是。何况情报员又出身侍从,护主心切,揣摩成性。果真如此,台湾可要倒大楣了。
我才刚刚和同仁们说,此时此刻政治新闻要收缩一下,但不偏不倚地来了这么一个古怪的政治新闻,能说不是造化弄人?
怎么处理?
我一边照常进行当天其他新闻的核发稿,一边在脑海里琢磨着怎么处理这个新闻。余先生如果在场,早就意见一堆了,但是他已离开纽约,因行迹隐密,没告知去向,我无从请示。身边同仁不少,我若找几位一起商量,把责任分出去,再简单不过,不必我伤脑筋,但我没这么做。
我没这么做,是为独自揽功吗?其实,这件事明摆的是“有功无赏,打破要赔”。有何功可揽?推出去都来不及,哪有独揽的道理?
我隐约意识到,这个新闻除非做到完全淡化,否则不论怎么处理都讨不了好;而完全淡化,肯定不会是余先生所指望《美洲中时》的模样。这个时候如果硬要找到他请示,就是要他负责;如果召人共商,就是把重大责任转嫁给同仁。二者都叫“推卸”。况且,哪怕讨论得再多,终究还必须由总编辑思虑清楚之后做出决定。
因此江南被杀案这则新闻不是一个要不要讨论的问题,而是一个总编辑要不要承担责任的问题。换句话说,我必须自己想,该怎么做才不会让余先生即刻遭难,又不会辱没了他办报的盛名,这是我作为他的老部属又是此刻当职的总编辑,要扛起责任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我逐渐平静下来,回到正常处理新闻的状态。
通常,当重大新闻发生的时候,除了主新闻之外,必会配以反应新闻。反应新闻不外乎访问相关的专家或熟悉当事人的朋友。在江南这个新闻里除办案人以外别无专家,而办案人能说的都已在新闻之中,那就只能问问死者的生前好友有什么看法。我也的确需要透过他的朋友,了解报社编辑部以外的看法,以相互印证。
于是我请纽约的采访主任胡鸿仁采访江南的至交陆铿,并请洛杉矶的总编辑卜大中访问阮大方,阮大方是刊登《蒋经国传》文字的加州论坛报总编辑。为了存真,我请胡、卜不要过滤,原汁原味写,我看过后再决定如何处理。
很快,稿子分别都发来了。一如预期,陆、阮二人不约而同地认定这是国民党派人干的政治谋杀,并同声谴责,措词毫不客气。
照今天的新闻处理方式,或海外当时一般报纸的处理方式,这是多好的新闻素材,哪管严不严谨,肯定二话不说,将这两则各有一千多字的访问稿一字不漏刊登出来,必有人喜欢看。
我再怎么冒失大胆,也不能如此恣意行事,何况他们两位的推断并没有提供任何证据。
但我并没有直接弃用。我仔细看完两稿后,亲自改写为大约四、五百字的背景稿,保留了他们对江南这个人的了解,把其中所有指涉“国民党干的政治谋杀”的说法全部删了个干净。
重点在,陆铿推论江南与人无钱财瓜葛,所以不是财杀;他对女色不感兴趣,所以也不是情杀。接着就论断为“必是国民党干的政治谋杀”。我删掉了这个推断的结论,但留下了推断的前提,即“不是财杀”和“不是情杀”。
意思是,我把他们的“论断法”改为“排除法”:不是情杀,不是财杀。至于是什么杀?不表。若问,既如此,岂不就明指为政治谋杀?但我们没说,更没说是国民党所为。
我承认,这是一个“叶底藏花”两面光的作法:如果不是国民党所为,我们没错,因为全文无此一词。如果确为国民党所为,我们也没错,因为文中埋有伏笔。
这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可靠的信息不足够。而在那个当下,一方面要因应眼前十分严峻的政治环境,一方面又要能对新闻的专业立场与明日的历史评价,有个起码的交代。
我也承认,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去想什么专业,什么历史,什么交代,真是不知死活。
不过我也没有伟大到这么不知死活,从下面的思考里就看得出来。
接下来的关键决定是,要把它登在第几版?登多大?
左思右想,还是要回到我们是华文报纸的这个基本属性上,当华人人权受害,华人当选州长,华人荣膺环球小姐,华人夺得奥运金牌等,我们从来都以头版头题刊出,不因它们是否为好消息,乃因它们应当在华人世界里受到重视。而今一个有争议性的华人作家遭人侵入家宅枪杀毙命,死因离奇,后续新闻必然发展不断,不是小事。怎么能不放在头版?又怎么能不置于头条?
话虽如此,在台北这么注意到《美洲中时》的时候,我还是不免要想到对台北方面如何交代。
我以职业惯性与经验法则判断,这个新闻明天各报一定放在头版头条。但与我们同样从台湾来的《世界日报》,极可能只登在第三版,大不了放在第三版的上半版,至于标题可能为三栏或最多四栏高。
如果《美洲中时》也以类似于《世界日报》的方式见报,海外肯定众口一词:各报都是一版头条,唯独两家国民党中常委办的报纸登得一模一样,必是心虚,必是受到台北关照,这等于公告周知:就是国民党干的政治谋杀。
如果《美洲中时》的登法与《世界日报》明显不同,以上的说法不仅不能完全成立,还可恰为反证:不会是国民党干的吧,不然《美洲中时》怎么敢登在头版头题?
这个区别,在案情真相大白之前,或可使国民党免于承受最大的责难,或可供国府在一段时间里作为挡箭牌。
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和说法,于是做法就很清楚了:当然放一版头题!
然后,主新闻标题是这样的:
“作家江南自宅遇刺殒命
两歹徒持枪行凶事后骑脚踏车逃逸
变生肘腋其妻未及辨识是否为华人”
次新闻标题是这样的:
“惊闻噩耗文友咸表震悼
陆铿认为不可能死于财杀或情杀
阮大方痛忆当年为高准奔走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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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有争议性的华人作家遭人侵入家宅枪杀毙命,死因离奇,不是小事,怎么能不放在头版头条?作者供图)
现在来看,这个新闻的处理和标题,简直保守含蓄到不行,但当时却被认为是促使《美洲中时》关报的临门一脚,也是在《美洲中时》关报后周天瑞被指为罪魁祸首的重大罪证。
第二天,余先生来了电话,别的没说,只嘟哝了一句:“怎么会放在第一版?”我正待说明,就被打断:“以后别放第一版了!”
其实无需嘱咐,以后基本不会这样做,因为事发的第一天最重要,那是一个态度。
但是第二天我依着昨天放在第一版的逻辑,请同仁访问了几位传播学者,对海外除《世界日报》及《美洲中时》以外一面倒指涉为国民党所为的报导,提出商榷。我不是想做什么弥补,因为的确那时候做那种论断式的报导,并不相宜。而正因为我们在第一天以头版头条处理了这个新闻,我们才能为此做些辨正。至于这么做,是不是会被不满我们的人买单,就不是我们所能计及的了。
从余纪忠后来关报来看,台北方面显然不买单,“《美洲中时》认为江南案是国民党干的政治谋杀”,便成了继“奥运新闻为匪张目”、“批评里根,祸害台湾”之后第三个罪名。于是乎,《美洲中时》的自我了断,无异自承。一犯,再犯,三犯,什么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什么解释也都没必要了。我在新闻处理过程中所有的设想,都白费了工夫。
因此,这件事便好似为关报提供了必然,后来在有关方面追问“为何关报?”这个问题时,老板答曰,“台北鞭长莫及,编辑部难以控制”,便成了标准答案,以我为代罪羔羊,掩饰了骨子里对台北当局的不满。在同仁对报社关报有所怨怼时,“都怪周天瑞搞垮了报纸!”也成了非常简便好用的说辞,转移掉同仁对余家强烈之悲愤情绪。他们指的都是我对江南案新闻的处理。
《美洲中时》于11月11日关报,两个月后,1985年1月13日,情报局长汪希苓等三名国府情报官员,因指使竹联帮帮主陈启礼等刺杀江南被捕,证实江南案确为国民党干的政治谋杀。《美洲中时》没有错,周天瑞也没有错,但是《美洲中时》已经消失了。
江南案使国府受到重挫,保守势力大跌,导致蒋经国不得不走向政治改革,从此言论尺度大开,再也没有人可以刁难《美洲中时》,也没有人可以加诸它莫须有的罪名了,然而《美洲中时》已经“溘然长逝”。
只要再撑两个月,《美洲中时》就可轻舟走过万重山,从此一无险阻,究竟为什么它要那么急着关?
(作者是优传媒文创公司董事长,《美洲中国时报》创办人及总编辑,三策智库高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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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周天瑞专栏写作——《我与美洲中时的倏起倏灭》系列之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