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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缘起”和“初心”
二 ·“众神”之战
三 · 农村包围城市
四 ·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五 · 精神胜利法
六 · 上下皆愚
七 · 大国的自信(1)
七 · 大国的自信(2)
七 · 大国的自信(3)
八 · 噩梦终醒
法术不能灵验,使义和团在战场上丧失了作战能力和勇气,“西什库窜出洋人并二毛子无数,武卫军不敢向前,团云怕气枪”,“近来董军受伤者甚众,义和团被伤更多,不如从前英勇。”前线局势因此受到一定影响:“臣维今日衅端,义和团开之。而今日战事,董军实独任之。方团民之来也,莫不曰神人法力,能避枪刀,能烧洋房,灭洋人犹反手也。而今不然矣,始而托词诿卸,继而退避,徒令董福祥军昼夜戮力,死亡相望,攻御兼施,势难中止。”
而对与义和团协同作战的清军来说,负面作用恐怕还不止这些。所谓“协同作战”是有特殊含义的,清军原本指望能够借助义和团所拥有的神力,——在整个社会都极度迷信义和团神力的情况下,他们这样指望也是理所当然的:“董军不信团,近日始闻之。大约当初与团合者,由于有心逢合,且欲幸其闭炮,因之以建奇功耳。及连伤爱将,转而相尤,亦势之所必至矣。”
结果事与愿违,他们大失所望:“团中人自诩神通广大,有受枪炮伤者,其师一抚摩即愈,阵亡者念咒即复活。津人哄传实有其事,至有谓曾目睹者。一日练军出征,团为先锋,一团受枪毙,练军急呼曰:老师速来看。师临视,练军日:老师速念咒。师曰:伤乎?死乎?练军曰:死矣,闻老师有法术,死者可以复活,可速作法。师扭捏曰:人死岂可复生。练军立唾其面,师俯首而去。”
指挥战役的朝廷要员,失望程度绝不在自己的下属之下:“钦奉谕旨,联络义和团民,当将其头目张德成、曹福田加意抚循,约其相助。乃该团野性难训,日以雠教为名,四出抢掠,并不以攻打洋兵为心。而教匪亦乘间效其装束,以红黄布裹首,混迹城乡,暗埋地雷,无从分辨。十七日交战之先,约彼相助,乃藉口时尚未至,或云日干不利,任意推诿,已非一次。即至进战,大军奋勇直前,忽四处地雷轰发,数十里内木石横飞,天地变色,当是之时,义和团已不知去向。且值居民惊避之际,或掠良家财帛,或夺勇丁枪械,甚至抢劫衙署,焚烧街市,事后则解去红布,逍遥远避。”
“该副将冒险督队,由西南直抢围墙,而西北各团全不努力进攻,以至疃内匪众全集,西南枪子如雨,绿营弁兵及前营哨勇阵亡受伤者二十余名。该副将先令各团分持秫秸土袋,一俟兵勇进攻即便填壕,及见兵勇受伤,各团即将秫秸土袋弃掷于道,各自散归,。……(次日)当兵勇附墙之时,各团仍在围墙二里之外,亦有稍近围墙之团,不过声喊助威,虚糜火药,一见有受伤之人,立即纷纷撤队,……夫虑其防守乏食也,则逐日运米面以济之;虑其临敌畏难也,则先期备攻具以授之,而一经接仗,乃复如此者,则气之馁也久矣。”
他们实在不敢相信法术永远不能灵验,很自然地认同此乃施行者水平有限,而世上一定另有高手能够不负他们的期望:“庄王令团首持令旗赴京南一带,招团民之精于技艺者三千人,速赴京听调,技艺不精者不必来,”
当然所有期望都只能归结为绝望:“各处居民,多往前敌与练军、毅军送白糖饼、绿豆汤、西瓜、冰水等食物。途遇拳匪,问向何处送,民等因众拳匪只能吃大饼,不敢临敌,乃对曰:请老师前敌去吃。”
在前线遭受敌人打击的清军,则发觉自己上当受骗了:“兵谓拳匪曰,全因为你们,教吾们遭这个殃,你们把洋人勾了来,你们回头就跑,竟教吾们费力。”战争末期发生的屠杀义和团事件,在一定程度上与清军这种不满情绪有关:“宋帅正法四个大师兄,因其将逃不敢出战,言其神不灵。宋曰,事由汝等而起,今不战乎?乃斩之。”
义和团为世界描绘了太过美好的前景,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人们彻底失望时,才感到曾经付出和仍要继续付出的代价有多大。义和团被要求为一切代价付出代价:“至晚华兵在后,义和团在前,合攻租界,洋兵开排枪御之,天明而止,计轰毙义和团二千余名,华兵伤者寥寥。事后探访,知官兵因义和团妄言惑众,先云能避枪炮,岂料遇枪即毙。自滋事以来,官兵伤亡不少。后义和团见势不佳,均避于村庄中,不敢出战。官兵恨之切齿,往村庄搜捕团匪,责令充先锋当前敌,团匪无奈,只得持刀前行,遇洋兵开枪轰击,均跪地上求天护佑。前列者已死,在后者畏惧欲逃,官兵见之大怒,有退后者即用枪击死。故是夕团匪死者如此之多,并非皆洋兵打死。”
最后,该轮到一直流连于美梦中的“当轴诸公”惶恐而不知所措了。他们的梦没法不醒了。梦破灭的时候,做梦的人发现破灭的不止是梦,真正可怕的事情是在这里。
现实不允许大家都像徐桐那样永远闭着眼睛胡思乱想:“自北仓败退,裕帅阵亡,端王、庄王、刚毅诸人始知畏惧。端王及澜公拟收合余烬,背城借一;刚毅则专主西奔。澜公起立刚曰,我等误听汝言,此后身家难保,此时有刀,定与汝拼命矣。伸手拟掌其颊,刚飞奔逃去。”
唯一倚靠的对象,竟然如此不可倚靠;而又一时抓不着什么别的可以替代:“庄亦恶团,告之曰:尔等日食饱无所事事,何不拿刀上西什库打一转身,已算出去一场。刚在上前亦曰:团太无能。”
对事态发到这步田地负有主要责任的刚毅,懊丧之情自不待言:“拳匪既不得志于交民巷,乃往攻西什库教堂,…刚毅帕首靴刀请督战,张左右翼而前,拳匪死者数百人,刚毅跳而免。忿发骂曰:公等在涿州时,皆言何如,今若此,天下事不足言,吾与之俱受其戮矣。”
现实突然以其本来面目呈现,这是醒来的人无法面对的现实:“攻使馆不下,刚毅自知祸不旋踵。时兵部郎中恩良病故,刚毅闻之曰:恩老爷能替国家办事,怎么好好就死耶,像我又何以不死?时天津失守,裕禄自戕,刚大沮丧,礼亲王戏之曰:中堂之团安在哉?刚扬目视之曰:到此光景,尚戏弄哉?”
他在历史里给我们留下一个渐渐远去的失魂落魄的背影:“圣驾西狩时,途遇拳匪甚多,仍然劫掠。刚相至,匪中有识之者,为具鸡黍之馔。刚相喟然曰:我为汝等竭尽心力,昔汝等皆将饿毙之人,今日皆有衣食,积蓄皆厚,而我已家破人亡,未知如何。旋以箸指后来车曰:我待汝辈不薄,如我家某人来,请看我之面,好好护可也。言毕,徒行而去,涕泪弥襟。”
朝廷高级官员中,裕禄第一个因绝望而自杀身亡。有人评论说:“裕禄死,初闻其阵亡,人知其未在军中,曰或中炮,后乃闻北仓失,以洋枪自轰而毙,亦可怜矣。使于河间府被伤之时,申明纪纲,派人查办,则乱民之萌芽必翦,而可不死。既不然,而于涞水杨副将被戕之后,始幡然震怒,奏陈团民之非,派人剿办,而亦可不死。终不然,而于炮台已失,不为以胜掩败之词,不为献媚贡谀之计,见大师兄不命兵丁跪迎以张其凶,遇聂军门不令团匪仇杀以夺其气,再以一奏,沥陈团匪之鸱张,闭炮之虚谎,实叙聂军五六年之苦练,临阵之忠烈,而犹可不死。而竟死,何哉?”
只是无法知道,这些是否多少也为毕命之际的裕禄所想到。彼时情景极为凄凉:“扩廷至北仓,往见裕公,裕公叹息不已。谓扩廷曰:吾欲吸皮丝烟,亦不可得也。扩廷曰:卑职尚有半包,谨以奉送。公谢之。归寓取烟送往,并送布袜二双,及零星食物。郑镇军时在裕公左右不离,恐其以身殉也。而公每以小枪佩身。一日,报敌人来攻,官兵已退矣。公命郑出视确否,郑甫及外室,即闻小枪声发,急入观,公已自击倒地,须臾而终。”
步其后尘者,除李秉衡外,还有徐桐和崇绮这两位义和团最有力的鼓吹者:“联军入城日,徐相谓其子承熊曰:我为首辅,遭国难当死,汝三兄位卿贰,当知所以自处,我死汝可归隐易州丙舍,课子孙耕读,勿仕也。三兄指刑部侍郎承煜也。老仆于屋梁绳两结,一左一右,徐相就其左,以目视右结,意固在承煜,承煜竟不死,且不敢行服,草草殓其父。”
“京师既陷,承恩公崇绮走保定,其子葆初在宅作大坑,自瘗死,并老母幼子皆生葬土中,崇公闻变自缢莲池书院,竟绝嗣…”
此外殉国官员为数甚多:“祭酒王懿荣夫妇子妇,共投井死。主事王铁珊,祭酒熙元,及满官百余人,皆及难。是役满人死数千人。”
刚毅病故于随朝廷逃亡途中,留下苦涩迷惘的一番话,也许代表了这些人告别这个世界时的想法:“某日,刚毅在某处病故,临死谓其友曰:非义和拳不能杀洋人,实是被假的混坏了。”
然而对这个世界和所有活着的人来说,他们的死,如同他们的生,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是遗留下无限苦难和沉重负担:八国联军对京津等地占领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清政府被迫与列强签订《辛丑和约》,极尽尊严扫地、经济损失之能事。仅仅是其中赔款一项,就压迫得整个民族喘不过气来:连本带息总数近十亿两白银,此外还有数量不等的地方赔款;这一负担一直延续到清王朝覆灭之后。
有关《和约》的谈判持续许久。朝廷的主要谈判代表,前任两广总督,现任议和全权大臣兼直隶总督李鸿章为此耗尽了一生的最后岁月。在庚子事变中,李鸿章除支持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等策划的“东南互保”外,就是一再拖延执行朝廷命其北上的旨令,而等待着末了以这种方式来收拾残局。
谈判双方长期争执不下的,是此后为历史评论家和民众所不甚重视,而在《和约》中却居于前列的惩处“首祸诸臣”内容。这似乎是朝廷领袖唯一真正关心的问题:“太后得约,度不许,兵且西,又方以首祸当议己,常悄栗不自安。及见约无之,喜过望,诏报奕助、李鸿章尽如约。”
“载漪自以罪重,计当被戮,奉发配极边之旨,大喜过望。又询左右曰:阿哥有罪乎?众曰:未闻也。载漪曰:本无预渠事,当可免也。乃兼程赴配所,虑西人之续请正法也。”
仿佛噩梦一般血腥荒诞的浩劫结束了,无数生灵涂炭。而两位主角,竟然不约而同地以“大喜过望”的心境退场,或许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对慈禧来说,“我”什么也没有丧失;对一心想让儿子当皇帝的载漪来说,虽然丧失了一切(此后不久就传来了溥儁被废黜的消息),但身家性命都还在,这也就够了。
斜体内容引用来源:
李希圣《庚子国变记》
恽毓鼎《崇陵传信录》
柴萼《庚辛纪事》
刘孟扬《天律拳匪变乱纪事》
《直隶总督裕禄等摺》(一九OO年七月二十四日)
《仓场侍郎长萃摺》(一九OO年八月一日)
佚名《天津一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