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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推送后,出现不少指责《少年的你》“抄袭”之类的留言,令人不得其解。我个人没读过原著,也对原著党的讨论不感兴趣。观影过程中,电影也并没有这方面的嫌疑(我是看的头天上映10点半早场),完全想不出来它和《XXX》、《XXXXXXXX》有啥关系。
就最近例子,李安的《双子杀手》,无论是特工被抛弃,还有杀死克隆体自己的痛苦设定,你可以在太多商业电影里看到。那么,李安找的这个二十年前的剧本,它,是在抄袭么。
当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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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这部电影打一星,以及让我非常匪夷所思,口径统一咬定电影抄袭了东野圭吾,抓这个点来骂这部影片的人,可能也就看过《白夜行》《嫌疑人X的献身》。
那问题是,说它抄袭,可以直接来比对。好比,《梦之安魂曲》里用了今敏动画《未麻的部屋》里一模一样的分镜头,诺兰的《盗梦空间》用电梯穿越梦境,今敏动画《红辣椒》也有类似的设置,这该怎么算?
搜索法院判定的例子来看哪些构成法律上的抄袭:
1.足够具体的人物设置、人物关系、情节事件、情节发展串联、人物与情节的交互关系、矛盾冲突
2.特定的故事结构、情节排布、逻辑推演
3.情节之间的前后衔接、逻辑顺序
4.作品情节选择及结构上的巧妙安排和情节展开的推演设计
判定方式:
可以选用的方法通常是以前后两作品进行内容比对,基于相似的表达性元素来判断两部作品是否存在著作权法意义上的关联性,这一关联性是指,在作品表达层面,在先作品与在后作品间是否存在着创作来源与再创作的关系。同时,就受众的欣赏体验而言,如果构成改编,则往往能够产生“两部作品近似或在后作品来源于在先作品”的感知。
那合理借鉴的范围是什么?
思想上的借鉴并未涉及侵害原创作者的独创成果,通常不涉及侵害著作权的情形;而具体表达上的借鉴,则需考量借鉴内容所占的比例,这包括借鉴内容在原创作者作品中的所占比例,及借鉴部分内容在新作品中的所占比例。而这个比例的衡量,不仅要进行量化考虑,也要从借鉴内容的重要性、表达独创性角度,即质的维度上考量。评判标准也需结合具体案件情况进行个案分析判断。
其实这里面涉及到一个内容,即所谓网友的自造新词:“融梗”。
这在类型电影或者电影剧作学习中,这都不算个词儿,20世纪初期,法国戏剧家乔治·普罗,研究了1200余部古今戏剧作品,找到并列出了36种剧情模式;在20世纪70年代,剧作家L·赫尔曼结合美国电影,将36种剧情模式概括为9大剧情模式:
爱情;飞黄腾达;灰姑娘式;三角恋爱;归来;复仇;转变;牺牲;家庭。
那单挑出其中一个可能适用于本电影剧情分析的模式:陈念和小北都是情节模式7“不幸之人”,后期陈念转变为情节模式3“复仇者”,而警察是情节模式5“捕逃者”;陈念和小北存在情节模式26“恋爱的罪恶”,这部电影当然是一个变体,即两颗绝望的心的相爱和毁灭。这也不过是一个“俗套设置”。
像如宫斗三角恋和跳崖失忆症这种俗套设置,正是由于多部影片形成某种类型和叙事风尚,这种情况是不纳入著作权保护的,只有当选取元素,来进行「选择和组织、串联和推演」,内容具有创作者独特的自我表达,这才是被著作权法纳入保护的摇篮。
那我想说的是,《少年的你》后半段两人的强关系,与《白夜行》造成了不同的表达,运用这种犯罪共同体的设置,来体现这俩孩子所承受的高考压力、校园暴力压力、社会压力、父母教育问题,孩子们无人拯救只能靠自己,这种控诉,才是电影情节推演的表达。
如果全网用“抄袭”二字扣帽子,以偏概全的讨伐方式,跟影片里的校园暴力有什么不一样?可能背后别有用心吧。这部讲述校园暴力的影片,正遭受着网络暴力,这个现象也值得进行社会学分析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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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电影,这部片子无法忽视的,是它试图严肃并且直面讲述高考氛围下的校园暴力这件事。
我读高中的时候,也有学生跳楼自杀。那时我高一,晚自习结束大部分学生往外走,听到“咚”的一声,外面开始骚动和尖叫,我默默走向校门,远远看见教学楼边围上了很多人,没有停留走出校门,心里想着还有多少张卷子没写。第二天,班主任告诉我们了这件事,讲着讲着就哭起来了。那个自杀的高三学生,模拟考没考好,距离高考还有三个月。
2009年市重点的高三,语数外小二门轮流着排课,每天晚自习考试,回家五张卷子,每周一补课,每月一月考,然后一模二模三模,三年高考五年模拟。高一在1楼,高三在4楼,连透口气的空间就只有走廊,走廊里就只能看见惨白的天空。
看到《少年的你》电影里,当教室阳台装上防护栏,我猛然想起来我就是这么过来的,那位高三学生自杀后,高楼层的窗户就装上了防护栏。那学校和监狱有何差异?这部电影让我与潜藏在无意识里的创伤偶然相遇,当时被压抑的东西剥落墙头,那句“高考之后一切会好”的说辞,逐渐露出恐怖的模样。
影片是从有人跳楼自杀开始的,这只是个症状,那病因是什么,才是需要去关注的。
高考是一个怎样的背景环境?打个比方,就是在你耳边挂个时钟,在一种极度重复和压抑的节奏里展开生活,高考结束已经9年的我,听到时钟的声音也还能产生点条件反射。我们在理解校园暴力之前,需要了解催生这种现象的环境,也就是学校。福柯最基础的理论就是规训社会,学校、医院、收容所、工厂等这些机构,虽然用于减轻痛苦、治疗创伤和给予慰藉,但它们本质同监狱一样,行使着一种致力于规范化的权力,制造着受规训的个人。
课桌上堆积如山的教辅材料试卷课本,孩子们机械式地反复背诵,做题,考试,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心灵上都逐渐成为学习的囚徒,被禁锢于狭窄空间和规范下:他们学习知识,被衡量,评估,打分,分等级,矫正,训练,惩罚,强化,以便通过一个叫“高考”的窄门,被筛选为“有用”之人,享受一定的特权(赚几万和赚几千的差别),这个过程中,被一种强制力默不作声所异化的孩子,只能折磨他人来解决自我折磨的压力。
“只有长大了才会同情”,因为并没有人教他们同情,学校所强调效率、竞争和排名,这是在层级界分,学习差的人就是底层的人,学习好的人可以欺负人。而不读书的小北,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资格得到陈念的喜欢,他不过是混混,甚至被排除在学校系统之外,他的归宿就该是监狱。
为什么小北就该替陈念坐牢?而是因为陈念得到了我们的同情,因为她纯净、脆弱、有美好的可预见的未来。是的,当我们在看这部影片的时候,学校那种逻辑又浮现出来了。而真正没有同情的人,是陈念。她如所有人一样,漠视校园暴力的受害者;利用小北的好感与同情作为自己的保镖;误杀了魏莱后,她只想好好高考,即使让小北坐牢;而当最后得知小北是“死刑”判决的消息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未来也一并被杀死了,这才产生了同情与悔过,也是在那一刻才长大。
同时,学校这个机构,不再局限于培养驯服的儿童,也在监督家长。陈念的母亲,就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因而她的女儿被人欺辱遭受惩罚。而影片中唯二出现的另一个母亲,是魏莱的母亲,她看起来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对教育头头是道,却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全然空洞冷漠的眼神。
暴力的孩子,正遭受着父母的暴力;被抛弃的孩子,也被父母抛弃了。家庭产生孩子,孩子被输送到学校进行规训,再输送到社会的其他机构进行进一步分类和劳动,这就是规训社会的基本逻辑。
校园暴力,绝非是单个小孩的作恶,是权力的结构性问题,那这部影片好的地方是不曾回避,更是用特写镜头去放大它、凝视它:“出问题了,警察去找校长,校长找班主任,班主任找家长,而家长呢,在外打工一年见不着孩子几次。”
再者就是“高考”,作为陈念和她母亲唯一的希望,恐怕也是最大的谎言。影片反复对“高考”的强调,也从某种程度上在加深对它的观察和批判。后高考时期的人们会发现,那根本不是终点,那是一个起点,你之后的人生可能就是在修补和印证高考前的一切,甚至更甚。
当然我所经历的高中教育是十年前的,当下的教育状况可能有我所不知的改善,也可能有我所不知的恶化。但规训机构的模型其实适用于很多组织机构或者社群,例如微博微信贴吧小组饭圈,以一种较为软化的看起来是自我选择的大众文化,继续行使着规训的作用,把人固定可控制的一个范围。
除了主题,这部影片中导演创作和演员表演非常瞩目。
陈念和小北这两人之间情感层次很丰富,这种羁绊不定义为爱情,特别后半程,演变为犯罪共同体。比《悲逆》好太多的,就是创作者并没有把校园暴力流俗为为爱情服务。
影片非常精彩的,是从陈念被暴力事件之后,影片节奏非常快,陈念杀死魏莱后参加高考线、小北利用强奸案替罪线、警察查案线,三线并进,没有废场,环环入扣。而审讯段落,两人的表演、情感和台词层层递进,相互牵制和映照,合二为一。而角色的翻转也是值得去讨论的点,陈念从受害者逆转到施暴者,小北从暴力混混逆转主动成为替罪羊,警察的角色从保护者逆转为揭露者,有《小偷家族》最后审讯段落的感觉。这部分的情感张力是全片最大的,陈念和小北这个坚不可摧的连结何时能被击溃,成为观众心中最纠结的期待,情感上希望陈念有好结果,而法理上还得满足杀人坐牢。
周冬雨和易烊千玺的表演是这部影片非常亮眼的。周冬雨,她的脸适合特写,她的眼睛、身体溢出像流水一样的情感,从内在发光,给足了陈念的纯净脆弱;而易烊千玺也遵循的是真实、自然、生活化的表演方式,尽显了小北的野蛮暴力,丝毫不显怯。这两人的互动方式也不是现在流行的流于表面的一味撒糖,而是情感碰撞,特别是小北佯装强暴陈念的那场戏,意识层、动作层、情感层,层层叠加,是两人表演最具拉扯和张力的部分,节奏也好。
也许能够想象到,这部电影撤档修剪之前的那个版本,一定要比现在更具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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