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苗若兰十七岁了。她父亲是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苗人凤。十七岁,正是一个少女最美好的年龄,春水初生,春林初盛。她有一个极雅致的名字,若兰,像清雅芬芳的兰花一样,绝尘脱俗。而十七岁的苗若兰,长得比她的名字更漂亮,比她的年龄更美好。书上说,“这少女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她刚刚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厅里正在打斗,乱作一团,可是她“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厅上这些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武林豪客,斗然间与这样一个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近了另一个世界,不自禁的为她一副清雅高华的气派所慑,各似自惭形秽,不敢亵渎。”见到这乱哄哄的场面,无暇顾及众人自惭形秽的目光,她赶紧像大姐姐一般地劝住了处在打斗中心的两个小童,笑吟吟地把一场混乱消弭于无形之中。然后落落大方地和众人打个招呼,并且说道:“各位请宽坐,晚辈要进内堂拜见伯母”。说着向群豪敛衽行礼。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很短时间内的事情。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从进门调停纷争,到向众人致见面礼,然后进内堂拜见主人,以尽为客之道,这个带着“书卷清气”的美貌少女,用她极为周到的礼数和得体的举止,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华丽丽的出场。无怪乎当明白她的身份之后,众人都大为诧异:“瞧她神气,若非侯门巨室的小姐,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像是江湖大侠之女。”
想象一下,能养出这样一个女儿,父母可有多开心?!可是苗若兰已经有好久没有见过她母亲了,因为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她。不是大家以为的那个意思,就是字面理解。换句话说就是,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抛弃了她。苗若兰是跟父亲长大的。她父亲是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苗人凤。提起“金面佛”苗人凤的名字,江湖上的人大都会吓一跳。因为大家都知道,“这金面佛武功既高,为人又是嫉恶如仇,若是有谁干了不端行径,他不知道便罢,只要给他听到了,定要找上门来理会……决然逃遁不了。”武功又高,又嫉恶如仇,再加上心狠手辣,这样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江湖豪客的形象,哪里像是能有这样一个大家闺秀般的女儿呢?
众人的诧异是有道理的。在旁人的印象里,苗人凤就是这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剑术通神,嫉恶如仇,提起他的名字都会令人闻风丧胆。而在见过他的人的眼中,他也不过是个其貌不扬的江湖汉子,个子又高又瘦,面皮蜡黄,满脸病容,整日沉默寡言。唯一值得称道的,也不过是一身出神入化的好功夫。无论哪个形象,都和眼前这位容貌秀丽的少女没有丝毫关系。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明白苗人凤是一个多么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又是多么深情厚重的奇男子,才会明白他配得起这么优秀的女儿。
胡一刀夫妇懂他。
苗人凤和胡一刀夫妇结识,源于一场仇杀。那时他们是敌对的双方。因为牵扯到一场历时久远的江湖恩怨,胡姓的后人和范苗田三姓的后人历代相互厮杀,辗转报复,百余年来从未停歇。这一次双方是在沧州小镇的一间客栈决斗,胡姓的后人是辽东大侠胡一刀夫妇,而范苗田三姓的后人中,压场的人物就是金面佛苗人凤。但值得一提的是,虽然牵扯的是世仇,苗人凤不得不和其余两姓后人站到同一阵营,但内心却对他们猥琐低劣的品行十分鄙夷不屑,反倒是和胡一刀夫妇,一见倾心。
书上说,决战前,胡夫人早早起来,亲自下厨做了一桌酒菜。见苗人凤来了,胡一刀头也不抬,说道:“吃罢”。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对面,丝毫不疑心这大对头会不会在酒菜里下毒。他没有理会自己身后的田归农聒噪的提醒,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干,挟块鸡肉便吃。“他吃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胡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位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你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接着又向苗人凤道:“苗大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若是给我丈夫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所谓英雄识英雄,几句话,几个动作,就使双方相互钦敬,惺惺相惜。而胡大侠和胡夫人之间心意相通,相敬相爱的感情,更是让苗人凤敬佩不已。
经过历时五天的剧斗之后,他们已经互相把对方当成了值得以性命相交的好友。只可惜,大英雄的光明磊落,没能敌过宵小的算计。有人偷偷往苗人凤的兵刃上喂了毒,而苗人凤则在不意间用这把刀误杀了胡大侠。胡夫人见状,知道苗人凤也是受了坏人蒙蔽,才铸此大错,但双方本就是要拼命厮杀,那也是命该如此。面对这个结局,她很平静,只把胡一刀的遗孤托付给苗人凤,然后横刀自尽,追随丈夫而去。
误杀胡一刀夫妇,成为苗人凤心中永远的伤痛。苗若兰后来说道:“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冬天,总是显得郁郁不乐,不论我怎么逗他欢喜,都难得引他发笑。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要在一间小室里供两个神位,一个写:“义兄胡公一刀大侠之灵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爹爹叫厨子做了满桌菜,倒十几碗酒,从十二月廿二起,一连五天,他每晚在灵位边喝这十几碗酒,喝到后来,常常痛哭一场”。
苗人凤是一个孤独的人,但却绝不是一个粗鲁的汉子。事实上,他是一个心思非常细腻,极重感情的人。都说苗人凤孤僻,没有朋友;他整天也都是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可是谁又知道,没有朋友,是因为他没碰到值得交往的真英雄;不爱说话,是因为没可以让他惺惺相惜的倾吐对象?胡一刀夫妇的灵前,成为他时常倾吐心事的地方。而更多的时候,他每天只是沉默。
直到他遇见南兰。
和南兰第一次相遇,也是在河北沧州道上。这一年是胡一刀夫妇逝世十周年的日子,苗人凤千里迢迢的从浙南赶来,他是要到亡友墓前亲祭。当年他以毒刀误伤了胡一刀,胡夫人自刎殉夫。苗人凤为了此事,十年来始终耿耿于怀,郁郁寡欢。胡一刀与自己武功相若,豪气相侔,实是肝胆相照的生平唯一知己;而这对伉俪之间心意相通坚贞不渝的爱情,更是让他感慨不已。追思故人,怎能不让他心思沉重!就是在这时候,他遇见了南兰。
南兰是一位官家小姐,遇见苗人凤的时候,她正在随父亲赴京的途中。因为随身携带的一口宝刀,他们父女却被巨盗盯上,父亲被杀,自己也险些被歹人掳去。恰巧苗人凤路过,救下了南小姐。打斗中他负伤中毒,南小姐帮他吸出身上毒液,反又救了他一命。如此阴差阳错之下,苗人凤知道:“这几口毒血一吸,自己无牵无挂、纵横江湖的日子是完结啦。他须得终身保护这女子,这个千金小姐的快乐和忧愁,从此就是自己的快乐与忧愁。”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姻缘,带给两个人的,却远远不是想象中的幸福。
两个人的生活原本并无交集,所想所思也相差甚远。面对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苗人凤自是倾注了全部的爱情,他想像胡一刀对待胡夫人那样去爱她;可是对于南小姐来说,虽然苗人凤救了自己,自己对他也并非全无情义,可是想到从此就要面对这个粗手大脚的乡下人,心里终究还是不免蒙上了一层的阴影。
继续有敌人前来寻仇,见苗人凤重伤未愈,行动不便,便放了一把大火。在一片混乱中,南小姐随众人逃了出来,这时却想起苗人凤已经葬身火海,“心里不由感到难受”。幸而苗人凤在危急时刻用一把绳索把自己荡了出来,夫妻无恙,一场虚惊,在危难时刻南小姐抛下自己独自求生所带来的不快,也被这喜悦掩盖了下去。
苗人凤带着新婚的妻子,来到胡一刀夫妇的墓前。也许是因为孤独了太久,也许是因为太渴望纯粹完美的感情——而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胡一刀夫妇都曾带给他太多的美好回忆:在他的心里,交朋友就应该交胡一刀夫妇这样的朋友,肝胆相照,惺惺相惜;做夫妻就应该做像胡一刀夫妇这样的夫妻,心心相印,至死不渝——所以在这对老朋友的墓前,他对自己新婚的妻子说了好多话,比这些年来他说过的话都多。这些事情已经在他心中积压了太久,今天只有在这些最亲近的人面前,他才可以敞开心扉地说出来。
他对妻子讲了葬在这里的这对夫妇是多么令人敬仰的人中豪杰,他们的性格是多么的豪迈洒脱;他们夫妇之间的感情又是多么的令人向往,患难与共,夫妇同心,要是丈夫在火里,妻子一定也在火里,丈夫在水里,她妻子也在水里……
讲这些话的时候,南小姐都似懂非懂,坐在这里默默的听,可是当说到夫妻患难与共时,妻子却尴尬的涨红了脸,掩面走开了。
苗人凤一生慷慨豪侠,素来不理会小节,在他脑子里,他当然觉得妻子当时应该逃出去,她是女人,见到了浓烟烈火自然害怕,何况就算她陪着他死了,又有什么好处?可是,然而南小姐是他生死以之相爱的人啊,在内心里他多么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难之时,有个心爱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爱的人不要弃他而先逃……他一直羡慕胡一刀,心想他有一个真心相爱的夫人,自己却没有。于是在胡一刀的墓前,借着酒意他却不由得把心事吐露了出来。这句话让两个人很尴尬,而且话一出口苗人凤也深感后悔,从此后他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两个人都当做从没发生过。只是尽管他们都在小心翼翼的掩饰和回避,可显然隔阂就在那里摆着,这段感情才刚刚开始,就已经蒙上了一层阴影。
后来女儿出世了,像母亲一般的美丽,妻子的名字中有个“兰”字,所以苗人凤给女儿取名叫做“若兰”。面对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他暗中发誓,要用自己的生命去爱护她们,不让妻女受一点委屈,为此,受再多的苦和累,他都在所不惜。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全心全意爱着妻子和女儿。
然而,苗人凤是出身贫家的江湖豪杰,天性沉默寡言,妻子却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她需要温柔体贴,她要男人懂得女人的小性儿,要会说笑,会哄着她……而苗人凤空具一身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这些,却并非他所擅长。如果南小姐会武功,或是和江湖上的人多接触,她或许会佩服丈夫的本事,会懂得他为什么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会明白哪怕丈夫丝毫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单凭他光明磊落的性格,和深沉厚重的情义,就当得起“人凤”这个名字。但她根本对这些事情不懂,也不感兴趣,在她的眼中,丈夫只是一个沉默的乡下人。
日子就在这样的沉闷和单调中一天天过去。直到田归农的到来,打破了她内心的平静。那个英俊潇洒的田归农,是为数不多的前来造访苗人凤的朋友之一,然而丈夫却不大看得起他,因为田归农人品卑劣,武功低下,苗人凤对他不屑一顾。可是对于南兰来说,却并非如此。在她眼里的那位风流倜傥的田相公,“非常懂女人的心思,没一句话不在讨人欢喜,没一个眼色不是软绵绵的教人想起了就会心跳。”于是借待客的机会,她便总去找了他聊天。田归农对她讲起自己混迹江湖的事迹,还有那些帮会人物的奇闻异事,这些对她来说都很新鲜,以前从没听丈夫给她讲过,所以她听得饶有兴致;田归农跟她谈论武功,教了她几路拳脚,她居然也学得很起劲——”虽然她还是不喜欢武功,只因是他教的,就兴致勃勃的学了“。
晚上她睁大了眼睛望著黑暗的窗外,忍不住暗暗伤心:为什么当日救她的不是这位风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这个木头一般睡在身旁的丈夫?终于有一天,她对他说:“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该当对调一下才配。他最好是归农种田,你才真正是人中的凤凰。”也不知是他早有存心,还是因为受到了这句话的鼓励,终于,在一个热情的夜晚,宾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亲侮辱了女儿。那时苗人凤在月下练剑,他们的女儿若兰甜甜地睡著……就这样,在睡着的女儿身旁,她玷污了自己的女儿和丈夫,使他们永远的蒙羞!
从此她下了决心。丈夫、女儿、家园、名声……一切全别了,她要温柔的爱,要热情。于是她跟著这位俊俏的相公从家里逃了出来。
这个结局不免令我们扼腕叹息,可是,似乎我们也无法去谴责南小姐什么,毕竟她只是在追求她想要的的幸福,她相信田相公是她的好归宿,这又有什么错呢?要知道,她和苗人凤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是被命运偶然撮合在一起,尽管苗人凤已经竭尽全力在用自己的方式爱她,可这并不是她想要的。既然如此,离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当然她本来可以明明白白地向丈夫提出来,更体面地离开——她当然清楚,苗人凤对她爱得多么深沉,多么迁就,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哪怕是离开,苗人凤最终也不会为难她。可是无论田归农还是南小姐,却都没有面对苗人凤的勇气。
南小姐被田归农迷住了双眼。她当然明白丈夫为什么鄙视田归农,也明白他人品卑鄙武功差劲,但是她并不在意,她相信田相公是真的爱她,会给她幸福。为了追随田相公去寻找自己内心的幸福,南兰刻意的忽略了田归农的品性,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一切,抛弃了家庭、名节,和过去的生活彻底诀别。
在大雨夜里的商家堡,田归农带着南小姐前来避雨。这是她们获得 “自由”以后的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亮相。和心上人在一起,这时南小姐的内心应该是自由而幸福的吧,即使接下来田归农在她眼前上演了如同强盗一般强取豪夺行径,可她看到的也只是田相公欺压良善时的潇洒自如,就连他恃强凌弱的轻薄语气也是那么诙谐幽默,看得“心花怒放”,“对他的轻薄口吻甚为喜爱”。
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南小姐,已经丧失了最基本的良知和原则。就这样,她随着田归农,越走越远。
苗人凤终于赶了过来。发觉妻子随田归农私奔之后,面对这猝不及防的家庭变故,他想努力去挽留。屋檐下的众人看到又高又瘦的苗人凤抱着才两岁大的若兰进到大厅,怕冷坏了孩子,抱着她在火边烤火。“苗人凤凝视怀中的若兰,脸上爱怜横溢,充满着慈爱和柔情。”
这时若兰醒了过来,一眼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妈妈,于是大声哭求着叫妈妈来抱。南小姐看到女儿,母女天性,自然不能不动心。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她站起身来过去抱了抱孩子,亲吻,流泪,肝肠寸断。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放手,”伸衣袖抹了抹眼泪,突然在女孩脸上深深一吻,把女孩交还给了苗人凤。之后,任凭若兰一遍一遍呼唤妈妈,南小姐终于再也没有回头看女儿一眼,因为“此刻在内心里,她当然很爱女儿,可是她知道此刻自己不能心软,只因这是苗人凤的女儿,不是田归农和她生的女儿。”
自从走进商家堡大厅,苗人凤始终没说过一个字,一双眼像鹰一般望著妻子。终于,苗夫人的头微微一侧。苗人凤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到妻子在微笑,眼光中露出温柔的款款深情。她是在瞧着田归农。
苗人凤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盼望,缓缓站了起来,用油布细心地妥贴地裹好了女儿,放在自己胸前。他非常非常的小心,因为“世界上再没有这样慈爱、这样伤心的父亲”。他大踏步走出厅去,始终没说一句话,也不回头再望一次。
挽留这个变心的女人,花光了他所有的自尊和骄傲,从此,他再也不会回头。
很多年以后,已经长大的苗若兰说道:“我妈做过一件错事,那是一件大错事。我妈妈教这件事毁了,连我爹爹也险些给这事毁了。”
确实是这样,这场变故几乎彻底摧毁了苗人凤。在商家堡,见了妻子看着那个男人的眼神,他立刻明白,自己无敌于天下的功夫在那时是多么的无力,自己深沉厚重的感情又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回到家以后,苗人凤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死去。苗若兰后来说起这段往事:“他曾对我说,若不是我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人照顾,他真不想活了。一连三年,他不出大门一步,有时叫着:兰啊兰,你怎地如此糊涂?……”
可以想象一下,这是怎样的肝肠寸断!是怎样的令人绝望?!没人知道,本就内心孤独而脆弱的苗人凤,没人可以倾诉,没人可以交流,是怎样熬过那人生中的至暗时刻的。
幸好有女儿陪在他身边。那时候,这个柔弱娇小的小姑娘,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撑,成为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他从此收起了自己豪气干云的锋芒,把性格中细腻深情的一面,都融入了父爱中。他为女儿请来了奶妈、保姆、丫鬟照顾她的起居,陪伴她成长,把所有的时间和心血都花到了女儿身上。所以就有了众人心中难以理解的一幕:“素闻金面佛外号中虽有个‘佛’字,为人却是嫉恶如仇,出手狠辣,可是对女儿却是这般温柔慈爱。”
春去春来,花开花落,十几年的时间过去,苗若兰慢慢长大了。终于有一天,她用一场华丽的亮相,惊艳了全场。可遗憾的是,苗若兰的母亲,却再也没有机会亲眼见证女儿的美丽了。
为了追求心中的幸福,南兰决绝地抛下了女儿,抛下了丈夫,如愿做了田归农的续弦夫人,可她所追求的幸福却并没有如期而至。
自从与南兰私奔之后,想起她是当世第一高手的妻子,田归农每日里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大部分时候在练剑打坐。”南兰初时对他是死心塌地的热情痴恋,但见他整日提心吊胆,日日夜夜害怕自己的丈夫,却也不免鄙夷。因为这个丈夫苗人凤,她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在她心中,只要两心真诚的相爱,便是给苗人凤一剑杀了,那又有什么?就算武功练得跟苗人凤一般高强,又值得什么?何况,她虽然不会武功,却也知道田归农永远练不到苗人凤的地步。
其实,田归农不懂苗人凤,她又何尝懂了?直到现在她也只是知道苗人凤武功高强,却不知,苗人凤真正令人钦佩的却是他重情重义的性格。既然当初她和田归农私奔时,苗人凤没有为难他们,到现在,又怎么会再回来找他们寻仇?!
她看到田归农对他自己性命的顾念,远胜于珍重她的情爱。她是抛弃了丈夫,抛弃了女儿,抛弃了名节来跟随他的,而他却并不以为这是世界上最宝贵的。岂止于此!她更加不知道的是,就连最初一起私奔,田归农也并非如她想的那般爱她——田归农不过是想借她得到苗人凤手中的一张藏宝地图而已。自己为他抛下了一切,而在他眼里,自己却如此无足轻重。人生的失望,还有过于此的么?!
可是这条路她已经无法回头。
女儿一天天长大,南兰每天对他们父女的想念刻骨铭心,却无颜回去看望他们,而内心的愧疚和悔恨却与日俱增。到最后,她只有悄悄到胡一刀夫妇的墓前,当初和丈夫结识的地方呆坐,聊慰思念。当终于偶然间从胡斐那里听到一线关于他们父女的消息时,她“先是一惊,然后情不自禁地苦苦哀求”,只求胡斐能讲给她听,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在听着胡斐讲述时,南兰”絮絮询问苗人凤和苗若兰父女的起居饮食,对苗若兰相貌如何、喜欢什么等等,问得更是仔细。……胡斐一直说到夕阳西下,南兰意犹未足,兀自问个不休。胡斐说到后来,实已无话可答,南兰问他,她女儿穿什么样的衣服,是绸的还是布的?是她父亲到店中买来,还是托人缝制?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这个场景实在令人心痛。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南兰终于明白了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么以后,她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此后不久,南兰就病了,却不肯吃药,也不吃东西,后来任由田归农“跪在地下哀求,说得声嘶力竭,她始终不理。”临终前,她叫田归农在她死后“将尸体火化了,把骨灰撒在大路之上,叫千人踩,万人踏!……”
她用一死惩罚了自己,让自己彻底解脱。可她没有想过,那一年若兰才只有七岁。从她死的那一刻起,若兰真的变成了一个没有妈的孤儿。
多年以后,苗若兰谈起母亲当初抛弃她们父女时,说道:“我妈做过一件错事,那是一件大错事。一个女子一生不能错这么一次。”诚如是也。有些错误,只犯一次也已太多。
可是苗若兰没有说的是,母亲自己放弃生命,害了她自己,也害得若兰一生都没有再见过母亲一面,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大错?!
那一年,在沧州道上,苗人凤曾懊悔不能与胡氏夫妇三骑漫游天下。可是命运终究没有亏待他。历尽苦心,女儿如今终于亭亭玉立,若此刻能与她并辔而行,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这会是多么大的幸福!南小姐曾不顾一切的去追求幸福,此刻若泉下有知,可曾想到若有一天能像这样和伟岸的丈夫、秀美的女儿携手同行,也是人生至美的幸福么?